【灰走】若是我無法繼續奔跑——【強風吹拂】
■雙向暗戀
■有對生病的描寫,吃飯時間閱讀可能會想吐(?
■請看到最後,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喔☆
「如果說有一天你不能夠再繼續站在這個起跑點的話,你會怎麼辦?」
我看著在比賽前還有心思問我問題的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不會無法站在這個起跑點上。我是如此地深信著。
離開這個跑道的日子即為我引退的日子,距離那一天還有很多很多的春夏秋冬,所以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還不及去思考這個問題,槍響便逼迫了我、榊、藤岡學長和其他站在起跑點的選手往前邁。
我匆匆瞥了一眼在後方為我加油打氣的那個人,突然想到,若是真的如榊所說,突然有一天我不能夠再奔跑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真的可以放棄跑步嗎?
如果不能跑步的話,我會選擇死亡,還是繼續活下去?
春天的尾聲,我拖著藤岡學長來到神奈川的醫院。
「這種事情還是找清瀬陪你比較恰當。」
被我拜託很久的學長一副大哥哥的模樣拿我沒轍,在我的拜託下只好陪我一起看診,沒有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的打算,卻還是忍不住對我這麼說。
我想了很久,最後只說了兩個字。
我怕。
更多的細節我說不出口,所有的感情就像毛線一樣捲成一團又一團,結論就是不敢讓灰二哥陪我來看報告。
膽小鬼。我對自己如此評價。
冥冥之中,我預感自己會被降下了判決,宛如死刑犯一般,在候診區靜候宣告。
然後,就跟我所想的一樣,命運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AML。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俗稱,血癌,然後順帶還有心臟的問題。
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
或許,沒有遇到灰二哥,我會這麼想吧。但在遇見灰二哥之後,我的世界被添加上了更多的色彩。
不用跑步就可以看見的夜櫻,用跳躍就可以看見的清澈湖水。
我的世界除了跑步開始有了很多的色彩,例如說如何作為王牌指導後輩,如何推雙胞胎去告白,如何給別人亂出主意;我的身邊也出現了很多人,除了給予我色彩的灰二哥之外,竹青的眾人、榊和藤岡學長,還有實業團的大家。
可是,我還是像以往的我一樣,想著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
我呆呆地看著飄落的葉子想,我應該是想死卻又不想死。
灰二哥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跑步而已。
所以,我說不出口。
無法跟他說我不能跑步的事情。
因為,接受治療的話,那些服用的藥物就會讓我違反大會規定,無法參加任何一場比賽。
不能跑步的話,我還能跟繼續待在這裡嗎?
我只能看著凋零的櫻花樹,等藤岡學長幫我拿藥過來。
我對著學長說,拜託了。
不要讓灰二哥知道。
藤岡學長一臉複雜地望著我,沒有說好,也沒有拒絕。
我想相信藤岡學長。
夏天到了,我在暑假的馬拉松大會上看到了榊。
「你他媽怎麼還在這裡?」
嗯……沒有告訴灰二哥是很好,但是告訴榊會很麻煩耶,學長。
榊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對上眼的瞬間,嘛,許是因為我露出了哀求的眼神,他嘖了一聲,向灰二哥借走了我。
是說我應該擁有獨立自主意識吧?為什麼要借我?
我的人權呢,同學?
好吧,這個先不提,我被我青梅竹馬壓在牆壁,被對方逼問著關於我的病情。這個畫面有點不太美好,只可惜是現實。
為什麼不接受治療?
他這麼問到,而我沉默地盯著地板。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想要接受治療。
看我一直保持沉默,榊生氣了。他威脅我,我再不說話,他就要跟灰二哥說我罹患了AML和心臟病。
對此我只好嘆氣,問榊是不是藤岡學長跟他說的。我避開了問題,卑鄙地用問題回覆問題。我猜,榊應該不會發現我的小聰明,誰知道榊看起來更加憤怒。
你再不接受治療會死的。他說。
我知道。我說。我比誰都知道。
被直接點出會死這件事情,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靜。啊啊,大概,我一直想要被人說出我會死的事實吧。
我向我那脾氣不好的青梅竹馬笑了笑。這大概是我們從中學畢業以來,第一次再像幼時一樣笑著說話。
沒事的。我笑著。我可是奧運金牌得主喔。
所以,就幫我隱瞞這一次吧。
就像拜託藤岡學長時一樣,我笑著說出不一般的台詞。就像廉價的連續劇台詞一般。
沒有讓雙親知道,反而是讓不能算是摯友的人知道自己罹患了大概算是絕症的事情。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
你想比賽嗎?還是只是單純—--
榊未盡的話語,我猜到了。我說我不知道,就跟最初的問答一樣。只不過,我補充道,我想繼續留在這個地方,留在可以被強風包圍的地方。
我喜歡這裡。
這一次,榊沒有生氣了。
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哭了,肩頭的制服濕了一大塊。
我問他,你哭了嗎?
他說,你媽的,老子沒哭。
我無奈地伸手抱住了榊,就像小時候他跑步跑不贏我,總是躲起來哭時一樣。我笑他愛哭鬼,他不服氣地說我膽小鬼。
然後,榊推開了我,使我落入了十分溫暖又溫柔的懷抱。
榊恢復了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對抱著我的人說了還給你三個字,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他所屬的隊伍方向走去。
你們說了什麼?雖然沒有辦法看見抱著我的人的臉,但是我知道灰二哥的臉大概有些不爽。
吃醋了嗎?我故意這麼說。雖然灰二哥應該不會因此吃醋,畢竟因為這種事情而吃醋,也太不像灰二哥會做的事情。不過,突然之間,我很想這樣捉弄灰二哥。
大概是因為我快要死掉了吧,我才有這個膽子調侃灰二哥。
灰二哥沒有說話,反而是用更深的力道抱住了我,無聲地向我抗議。大有我不回答就不放手的意思。
怎麼感覺今天都在安慰人啊?
我用極為放鬆、又有些取笑的口氣出賣了同窗。
因為一直不斷跑輸我,所以不甘心地找我哭。
真的嗎?
真的喔。
這是真的。我從灰二哥的眼曈中看見笑著的自己。我想,此刻的笑容絕對不是贗品,我一定是打從心底笑著,貪戀著這人的味道。
——我只不過是,沒有向我最喜歡的人,說出那個只有他不能知道的事實而已。
夏天即將結束,邁入秋天的東京還是十分炎熱,讓人無法離開冷氣。
「灰二哥——如果說,我不能夠繼續跑步的話,我還可以繼續跟灰二哥住嗎?」
我慵懶地窩在懶骨頭上,假裝漫不經心的和在做流水麵線的男人搭話。
然後,男人就像我所知道的一樣輕輕地笑了出來,笑我想太多了,我還可以跑很久很久。
聽到灰二哥這麼說,我安心了,可心中卻也莫名空了一個大洞,有些空虛。
今天的清瀬灰二還是正常發揮,但我卻希望他今天正經一些,賴皮地對我說我可以繼續住在他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發現最近的自己有些怪怪的,總是在想著灰二哥的事情。從我大一到大四,出社會進入灰二哥的隊伍,再到代表國家出賽奧運,我的身邊一直有灰二哥。
會是巧合嗎?
大概不是吧。
因為我一直追逐著灰二哥的背影。
即便灰二哥再也不能跑步了,我還是固執地追逐著他、接近他。在我眼中的灰二哥一直都很遙遠,離我很近,卻又很遠。想要一直待在他身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待在他身旁。
如果我沒有生病的話,我大概不會認真去思考這個問題吧。去思考我待在灰二哥身旁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還有,為什麼我總是想著灰二哥的事情。
阿走,你在想什麼?
灰二哥端著冰涼涼的麵線來到我的身旁問我。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明年也可以吃到灰二哥煮的涼麵。
我誠實地說了出來,灰二哥則是露出了笑容,再次取笑我。
這一次,我從灰二哥口中聽見了,或許是在我被確診後,一直想要聽見的話。
他對我說,沒有如果,因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生活。
我那亂糟糟的心瞬間平靜了下來。
沒有像小孩子一樣不安地持續拋出問句,也沒有故作堅強的說自己沒有胡思亂想。畢竟多說多錯,我有預感,只要我亂說話的話,灰二哥大概就會察覺到什麼。
我靠在灰二哥身上開始吃我的涼麵,就算被灰二哥嫌棄我太熱也不願意起來。
我討厭夏天,因為夏天很容易下雨,一旦下雨,自主練習就會變得要穿雨衣跑。
我討厭穿雨衣跑步,而且下雨天灰二哥的膝蓋會痛。
因為舊傷而感到痛苦的灰二哥,我一點也不想要見到。
所以,我討厭容易下雨的夏天。
但是,此刻的我無比的喜歡夏天。
悄悄地向外頭的晴天祈求讓這樣幸福的日子再稍微延續。
我對灰二哥說,我喜歡你。
灰二哥對我說,我也喜歡你。
秋天到了,這次在東北的比賽只有我、城次和陪城次的城太三個人去,因為夏野的比賽跟我撞天。
「灰二哥居然只讓阿走你一個人來比——」
我沒有發現城次難得沒有喋喋不休,反而是我少見地多花了好多句向他解釋我讓灰二哥陪夏野去,是因為那是夏野的出道賽,而且比賽是在我老家,沒什麼好擔心的。
直到淋浴間的浴簾被拉開,我轉頭和城次對望,從他那震驚的眼神才發現事情大條了。
為了不讓灰二哥知道,我就連神童哥他們都沒說我生病的事情,更何況是像小學生的城太和城次。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我知道總有一天大家會知道,卻未曾想過會那麼快。
灑在身上的熱水是紅色的,但是從髮尖滴落的水珠是透明的。我立刻反應過來,我這是流鼻血了。而且是大爆血的那種。側眼看著排水孔,血水直直的往低處流,甚至還往隔壁的淋浴間流去。
難怪在我隔壁的洗澡的人會突然安靜。一定是被嚇到了。
城次不顧自己還沒穿上內褲,急急忙忙地想要跑出去找衛生紙,整個淋浴間響起了男人們驚恐的聲音。
說句實話,那些尖叫聲比我流鼻血還可怕。
阿走!你沒事吧?
陪城次來的城太風風火火的的跑進來淋浴室,就連皮鞋也沒有脫。手上捧了一大堆衛生紙,看見我的鼻子就想直接塞。
他那瘋狂的舉動被其他選手阻止了,但其他選手看著往排水孔流去的血水,各個還是驚慌不已。即便我說不用擔心,他們還是露出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
最後,還是榊拯救了我。
嗯⋯⋯在這種區域大會還會遇見榊,我們果然是孽緣。
他一進來直接罵了一句髒話,熟門熟路地從我的背包裡拿出毛巾給我披上。
你活該。榊說。這就是不乖乖治療的下場。
對此,我只能苦笑問,可以不要告訴灰二哥嗎。
榊指了指圍繞著我的城太城次,意思是我覺得有可能嗎。
我覺得不能。
⋯⋯早知道就不要跟城次報同一天的比賽了。
什麼治療?
阿浩啊,你在說什麼?
城太和城次焦慮地問榊,只不過榊沒有理他,向其他選手借兩三條毛巾,幫我換掉這一條被血浸成赤色的棉花。
好可惜,這是我最喜歡的毛巾的說。這可是灰二哥送我的禮物。
雖然灰二哥買給我的毛巾很多就是了,但是沒來由的,我就是最喜歡這一條綠色的毛巾。
阿榊你說阿走到底怎麼了啦!
阿浩!
吵死了,我在忙!
不知不覺之間,城次居然開始用暱稱叫榊。這讓我有些吃驚,畢竟就連我也不能叫榊暱稱,因為會被揍。
現階段鼻血流不止的我一動也不動,瘋狂用眼神示意榊,不要他跟城太他們說。但我忘了,城太他們有還一個人可以問。
那就是灰二哥。
被逼急的城太城次打算直接打電話問灰二哥該怎麼辦。
嗯⋯⋯的確,我跟灰二哥之間好像沒有任何秘密,畢竟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有任何狀況,直覺想要去問灰二哥的確很正常啦。
——但這不是完全不行嗎!
是說灰二哥也不知道答案啊!
我覺得,一邊流鼻血、一邊露出驚恐的表情,大概一般人都會認為這是自己對自己的鼻血感到害怕,但我不是,我怕的是讓灰二哥知道。
不想要讓你知道。
不想要讓你擔心。
不想要讓你失望。
不想要讓你無法看見,你所嚮往的高處。
我不想要啊。
在第三條毛巾也染成血色後,榊非常颯爽地丟掉這三條毛巾,對我一字一句地道,你死了。
嗯,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沒必要讓重複吧?
我哭笑不得,轉頭問一直很擔心的雙胞胎,可以不要告訴灰二哥嗎。
城太說,太遲了。
城次說,阿走這個笨蛋。
榊反問,你覺得這毛巾哪來的?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灰二哥會帶這麼多毛巾。
我偏過頭,看見氣喘如牛的灰二哥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裏的媽媽和爸爸。
對不起。我如此說道。
秋天要結束了,不過窗外早就一堆雪人排排站,也可以聽見一群孩子在中庭打雪仗的聲音。真不愧是雪國。
「明天就可以離開隔離病房了,有什麼想要媽媽帶來的嗎?」
天婦羅。
我說完這三個字後,收到了來自母親的死亡視線。
我只好乾笑了幾聲,聲音卻又卡在喉頭,包含早餐和話語,什麼都出不來。瞬間了解自己此刻噁心到不行的我立刻靠在床欄上,瘋狂的乾渴。
想要嘔吐、把自己的胃給翻出來,但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我側眼看著隔著玻璃窗的母親立刻站了起來,擔心地望著虛弱無比的我。
因為遲遲沒有接受治療,我差一點就要直接住進家裡附近的安寧病房。只不過在灰二哥的協助下,住進北海道的一間專門治療癌症的醫院後,時常在母親的臉上看見憂愁。
那是在我升上中學後,難得可以從父母身上接受到的關心。
說是難得也不對。
在我從加護病房和隔離病房來來去去的時間裡,我才知道母親也是一直擔心和關心著我,只不過,她用的方法有些笨拙罷了,就像每年過年都會收到的賀年卡和吵架電話。
笨拙的母親和不擅言詞的兒子。
父親說,這就是血緣的力量,我就跟年輕時的母親一摸一樣。
那時在加護病房,我聽著父親的話語,突然感覺恍恍惚惚、不斷往下墜落。
好痛啊。
等我再次從醒來,只覺得無法呼吸,耳中不斷傳來刺耳的機械聲,還有聽了就讓人焦躁的人聲。
無法呼吸。
果然要死了啊。
不能跑步的話,我寧可死掉。
春天時,我淡淡地想著。
秋天時,我即將迎來死亡。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在死掉之前,還能再見你一次啊。
由於加護病房只准許家屬探訪,每次的訪視時間隱約能聽見母親的啜泣聲。若是狀態比較好,我甚至可以和父親或其他來探病的朋友說話。唯一確定的事實只有在我有精神的時候,我從未見過灰二哥。
每當我頭痛到不行時,我都會在心中抱怨我的前室友兼任大學長,都不顧過往情誼來探望生重病的學弟。但是,當我的意識又回到我的心臟時,我又覺得灰二哥沒有來探望我是正常的,誰叫當初那膽小如鼠的我不敢跟灰二哥說我生病了呢。
只不過有唯一一次的例外。
那次我能鮮明地感覺到心臟緩慢地減緩它的跳動,死神好像要來迎接我的那一刻,我彷彿看見被包得緊緊的灰二哥。我發著高燒,光是要維持意識就很困難了,更不用說去觀察四周的人們。後來我聽母親說,那天他們沒有進來探望我,所以我應該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我卻覺得那時有人握住我的手。
告訴我不要放棄,還有,他不會讓我一個人孤獨的離開。
或許,那是人之將死前的幻影也說不定。可是,我卻想固執地認為那並非幻影,而是真正待在我身邊的那個清瀨灰二。
因為,我好像聽見了誰的哭泣聲。
那個聲音說,請讓我進去吧,就這麼一次就好,等到他好了,我保證再也不會接近他,所以,請讓我陪在他身邊吧。
所以,請不要讓阿走一個人。
真是笨蛋啊。我想說話,可是卻覺得身體異常沈重。
什麼不會接近我,明明是我像個偏執狂般一直追逐著你的身影,想要接近你啊。
是我想要接近你,待在你身邊啊。
我想要待在你的身邊。
因為我喜歡你。
患病之前無法得出的結論,在瀕危之際得到了解答。我發現了自己對你的感情。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感到慶幸,沒有告訴灰二哥我對他的喜歡,不是普通的喜歡;也只有到了這種時候才會慶幸,沒有告訴你這份感情。因為告訴你的話,你一定會更加的擔心我吧?
所以,太好了。
特地拜託學長和榊不告訴你,雖然因此讓他們產生罪惡感。
我一定會被罵的吧。
但我仍由衷地覺得太好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最後還是跑來看我的比賽就是了。
結果到了最後,你還是知道了我生病的事情。
只可惜在最後,沒能見到你。
那次從鬼門關回來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灰二哥的幻影,倒是城太城次來探病很多次。每看我只能待在床上一次,就哭一次,有一次和王子學長他們一起來時,哭到被尼古學長給架出去。
在北海道會開始下起暴風雪的日子,確認沒有持續性吐血、也裝上了暫時人工心臟,在經過兩個禮拜多的觀察和治療,我正式地移入隔離病房,等待普通病房的床位的同時也持續觀察病情和等待心臟移植。
移入隔離病房的過程我是沒有什麼感覺,根據父親所說,我在移轉前一天又發起了高燒,嚇死了當日的值班醫生,所以當我在隔離病房醒來,只剩下一輪明月陪伴著我。
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自己一個人睡覺呢?
那天晚上,一動也動不了的我這麼思考著,腦中卻不斷浮現灰二哥的笑容。
加護病房有隔壁病床的人陪伴和擔憂的護理師,但隔離病房為了不要被細菌病毒感染,只有規律的機械和窗外的風景陪伴我。
稍微有些寂寞啊。
從大學開始,我就開始時不時被灰二哥騷擾,和他一起擠在竹青莊狹窄的房間。在灰二哥畢業後,雖然有一陣子因為灰二哥住院的關係沒有生活在一起,但其實放大時間線來看,我在大二到大四的那段時間,也是一直跟灰二哥住在一起。
大學就一直待在灰二哥身旁了,那就更不用說正式成為實業團選手的社會時期,理所當然的和灰二哥成為室友。為了省錢,直接租了一房一廳的公寓,兩人一起擠在不狹窄的雙人床上,笑說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明明現在的我可以不用和他人一起分享床鋪,可以霸佔整個病床,可是這次,我的心中確確實實地空了一大塊。
這下,我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你又在發什麼呆。
母親不愉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知道我發呆了多久,但是我知道我發呆到讓我媽不耐煩。我覺得如果可以,她會直接越過那扇玻璃揍她的獨生子。
她深深地嘆口氣,像是在對待幼兒一般說,天婦羅不行、炸豬排也不行,除了食物以外的東西,有辦法帶來的東西我都可以帶過來陪你。
相片或小時候你踢過的足球,我都可以從仙台帶過來。
鬼使神差地,我問母親說,那你可以帶人過來嗎。
我坐在病床上和母親對望。人的話,不用進來隔離室,只要說話就行。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像夏天時的我一樣,卑鄙的用問題回答問題。她問我,為什麼不用自己的手機聯絡呢?
我想了很久,最後木訥地回答。
我怕。
我怕被罵。
聽到我的回答,母親沈默了很久,緊接著,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遲來的『母愛』。她突然開始罵我,內容很長,估計是因為之前我太虛弱所以才沒能責罵我吧。不過內容總結來說,大概就是不讓灰二哥擔心所以不告訴灰二哥沒有關係,反正灰二哥不怎麼重要,但是為什麼不告訴父母親很有關係,父母親很重要,還有我拒絕治療很欠打這件事。
可是,治療的話就不能跑步了啊。我反駁道。而且,不是媽媽不准灰二哥來探望嗎!
然後,母親怒極反笑了。她笑著解釋她沒有不准,是灰二哥自己太膽小,不敢來北海道。
灰二哥的確是個膽小鬼。有時候是,有時候則是惡鬼,令全隊上下都害怕的教練大人。想到這裡,我笑了出來,這次在臉盆咳出了血痰和胃酸。
我想吃天婦羅。
此刻,立刻,想吃!
鐵鏽味和酸臭味充斥著我的口腔,但我沒膽再跟我媽說我想吃天婦羅來解這個可怕的味道。
母親對我說,就算不能跑步,我還是可以待在灰二哥身邊。
為什麼。我問到。
沒有為什麼。她回答。
因為你們一直追逐著彼此的身影。
我一直看著你,所以,我一直知道。
走只要走你想要走的路就好。
我和你爸爸只期望你的幸福。
冬天到了,我終於不再嘔吐,得以轉到了普通病房,並且開始等待心臟移植。AML的部分,也因為標靶治療的關係好了不少,對此,主治醫生說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我也覺得是個奇蹟,為什麼不跟我說?」
在我無聊地自言自語,看著藤岡學長的海外比賽轉播時,忽然聽見了很久沒有聽見的聲音。聲音的主人語帶哽咽,像是被拋棄的黃金獵犬一樣,可憐地望著我。
然後,我虛弱地舉起了手。接著,打了灰二哥一巴掌。
灰二哥傻了,我也傻了。
你至少也閃一下吧?
雖然一個將死之人打人的力道絕對不重,但那還是個傷害啊。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打灰二哥。
畢竟,今天的清瀨灰二異常的正經。
我傻眼地看著灰二哥,他那深邃的咖啡色眼瞳凝視著我,好似責怪我居然什麼都不說,讓我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卻又做不到。我真的是個膽小鬼啊。從得知患病的那一天起,只是像往常一般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的晨跑練習、一起去訓練場場上班、下班後一起回家買菜,到了夜晚互相依偎著睡去。
灰二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是握住了我那被針孔戳得面目全非的手,安慰我道,不用打他,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確認我面前的灰二哥是不是真實的。
所以,不要再傷害自己了。我好像聽見灰二哥的心臟這樣說著。
被戳中心中所想讓我有些不滿,想要抽出被抓住的手卻突然失去了力氣直直往後方倒去。早就習慣這個虛弱不堪的身體,我任由地心引力把我往後抓去,卻忘記灰二哥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我。
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我就連感冒都不曾有過,反倒是經常照顧過胃疼和過勞的灰二哥。
真不想要讓你看見身體殘破不堪的我。
灰二哥反射性地抓住我,緊緊地、擁著我。
好久沒有被人這樣給懷抱著,更何況是被喜歡的人抱著。我忍不住在心底期待著力氣不要那麼快地恢復,想要就這樣待在灰二哥的懷中。
你要先跟我解釋醫學奇蹟還說不跟我說這件事?
灰二哥悶悶地問我,口氣中充滿了自責。我很想跟他說這不是你的錯,同時我也知道,即便我重複再多次,灰二哥還是會自責,因為清瀨灰二就是這樣溫柔又堅強的人。
這樣溫柔又堅強的男人就是我所戀上的人。
能夠喜歡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忍不住輕笑了出來,笑不到一秒鐘就開始瘋狂咳嗽,讓灰二哥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又笨手笨腳地把我輕輕地放回床上。我看見他瞪大了雙眼,此時他才發現我身上穿了點滴之外,還有兩三根管子從外往我的身體內鑽去。
完全不痛喔。我主動地向灰二哥解釋。我的人工心臟可是很厲害的,而且灰二哥介紹的這間醫院也很厲害,AML幾乎可以說是痊癒了。
誰跟你說這間醫院是我介紹的?
藤岡學長。
把我出賣給我同窗的學長今天被我出賣給他同窗。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仗著病患身分的我十分不負責任地想,完全不害怕被學長報復。
誰也不願意打斷這重逢的感覺,靜謐的氛圍包裹著我和灰二哥。
我入院的空白時間也給我們帶來了距離,使得我們不像一個半月前那麼親密,只不過我一個人住的雙人房給了我們很多的時間可以好好地組織話語,讓我們得以去思考到底什麼話語才不會給對方帶來任何傷害。
不生氣的話我就跟灰二哥說。
我打破了僵局開始耍無賴,而灰二哥就像過往一樣,溫柔地看著我,說出了令人害怕的台詞:
你還知道我會生氣啊?嗯?那你還敢拒絕治療?嗯?
⋯⋯我死定了。嗯。
我不應該期待灰二哥不會生氣的。我偏過頭看著我的機械點滴架滴滴答答,為我自己上香,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醫生說會是奇蹟的原因啊,畢竟我之前抗拒治療—--
看我開始模仿他改變話題的手法,灰二哥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把放在一旁的鐵椅拉了過來,坐在我的身旁聽我說話。
只不過自使自終,他都沒有鬆開我那破破爛爛的手。
雖然手腳冰冷又無力,我卻確實地感覺到那令人貪戀的溫度。
等我說完醫生的感嘆結論後,我才敢轉頭回望灰二哥。果不其然,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不想要讓你擔心才不想要讓你知道,但現在看來,我之前的所作所為都錯了。
灰二哥問我,為什麼我要露出這麼哀傷的神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從鬼門關回來後,我更加地堅信不能讓這人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即使不會給灰二哥帶來快困擾,這份感情也會絆阻到灰二哥的未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只會讓灰二哥更加地痛苦。
可是,時間宛若回到大一那年相遇的春天,身體比大腦的反應速度還要快,話語直接脫口而出。
因為灰二哥你看起來很痛苦,而我不希望你這麼痛苦。
當我說完後,我這才發現我不小心把真心話給說了出口。明明不想要把真心說出來,帶給你困擾。在離開你的身邊之後,我才發現我已經不能離開你了。
可是我的心卻不斷地要我繼續把話語說下去。
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我靠在灰二哥懷中說這種不像我會說的話。
我知道灰二哥此時的心情肯定很複雜,感覺不到疼痛的人工心臟隱隱作痛,我無法分辨那是真的疼痛還是心痛,唯一知道的只有這個疼痛不是假的是真的,比手術後、麻醉藥退掉還要痛。
沒事的,不要露出這樣難過的表情。我就像今年夏天時的我們一樣,安慰著大概在鬧彆扭的灰二哥。我對他說很像情話的話,我會心疼的。
不想要讓你知道,最後還是讓你知道了我生病的事。
不想要讓你擔心,但是到了最後還是讓你擔心了。
不想要讓你失望,只不過這樣懦弱膽小的我一點也不堅強,大概還是會讓你失望了。
不想要讓你無法看見,你所嚮往的高處,可是現在失去心臟的我註定無法讓你看見更加寒冷又美麗的天空。
所有的不想要都無可奈何的成為了『要』,全都讓你知道了。
我真是沒用啊。
就連守護喜歡的人、讓他不要哭泣也做不到。
不要哭了啦,明明是灰二哥要我說的,讓灰二哥哭了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用紮著蝴蝶針的另一隻手撫摸著灰二哥的臉龐,用盡力氣擦拭掉他臉上的淚珠。只不過灰二哥此時的淚腺像是罷工一般,完全沒有想要停止掉淚的意思。
他哭著卻又十分沈穩的問我,為什麼要說出不能跑步寧可死掉這種話。
我頓時愣住了。
因為我想要一直待在你身邊,不能跑步的話,那不就不能待在灰二哥身邊了嗎?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串連起來了。
我待在你身邊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宛若跑步一樣自然,就是因為想要一直待在你身邊,所以跑步不再是我的氧氣,而是我待在你身邊理所當然的理由。
所以,我才會想,如果不能跑步,那我寧可去死。
真是笨蛋啊。
灰二哥就像以前一樣,看穿了我的一切,頂著比哭泣還要難看的笑容——呃,雖然他的確已經哭了——對我說我在生病之後一直很想聽到的話語。
就算阿走不能跑步了,你還是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們一起生活。
我喜歡你喔,阿走。
聽到這番話,眼前的灰二哥突然蒙上了一層霧。霧茫茫的,看不見喜歡的人的輪廓
那就算移植了心臟,還是不能跑步的話,我還是可以繼續待在灰二哥身旁嗎?
我近乎哭泣地呢喃道。
灰二哥屈身抱著我,在我耳邊對我溫柔地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
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冬天的尾聲,我被我喜歡的人裹的死死的,在雙親的死亡視線下,被他抱去醫院隔壁的公園看還沒融雪的雪祭。
「我說!灰二哥!」
我隔著口罩、毛衣、兩層圍巾、羽絨衣和大衣對著喜歡的人的耳邊大喊。
「我喜歡你!」
然後,我差點摔在雪地上。
望著滿臉通紅的戀人,我忍不住心想該不會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在同一個頻道上吧?
你不是也對我說了喜歡嗎?
嗯?
有沒有在同一個頻道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們回到醫院之後,灰二哥拆了我身上厚重的裝備,改成把自己的臉裹的密不透風。
聽說在那之後,母親是真的不准讓灰二哥來探望我。
春天再次來訪,我待在仙台的老家當啃老族。
據說等到他釐清自己對我的感情之後,才能夠來仙台找我。阿雪學長他對著我如此說道,而我只能哭笑不得地望著捧著一束花、帶著親友團來助陣的男人對我說。
「即使是死亡也無法使我們分離,你願意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嗎?」
我覺得我新的心臟無法承受這個壓力,但我還是笑了。
比當年得到奧運金牌時還要開心地笑了。
我願意。
我如此回答。
After Running 1
看著眼眶泛紅的婦女,清瀨灰二輕撫著剛睡著的未婚夫的頭髮問道。
「我以為您會反對。」
「我想啊。」婦女露出了和阿走一摸一樣的面癱臉,但可以明顯感覺到她的不悅,「要不是這孩子思念著你,我哪會這麼簡單同意。」
在加護病房呼喊著你的名字,看著與一次又一次死亡擦身而過的孩子,誰不會感到心痛。
「因此,我們只祈求他的幸福,僅此而已。」
然後,就在灰二打算露出笑容前,他的嘴角僵住了。
「所以如果你幹辜負我兒子的話,你就死定了。」
被藏原走的父親緊抓著肩膀的灰二突然覺得有點冷。
「⋯⋯請問一下,是哪個層面?」
阿走的父親笑了。
「看情況,社會跟物理層面都可以喔。」
「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倒是可以給你自己選。」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讓腹黑家庭養育出一個天然屬性的兒子?
這是在和藏原走結婚後,清瀨灰二一直無法理解的七大不可思議。
After Running 2
知道阿走病情穩定、並且和灰二互通心意之後,被罪惡感(和灰二冰冷的眼神)淹沒的榊和藤岡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然後在某天早晨,兩人一起敲開了王子家的大門。
「你們有沒有打算舉辦一個清瀨灰二清算大會?」榊冷冷地說。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藤岡親切地笑著補充。
After Running 3
「清瀨灰二,請問你是否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
「我反對!」
「請問,接受搶婚嗎?」
清瀨.三十歲.終於取得岳父岳母同意結婚.灰二此刻風中凌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髮小和新郎的髮小搶走自己的愛人,並聽著自家母親和損友的笑聲,和神父乾瞪眼。
誰可以解釋一下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被搶婚了呢,清瀨。」阿走的母親打趣道。
灰二無奈地抓亂被髮膠定型的頭髮,向自己的岳母說:
「是啊,看來只好自己去搶回來了呢。」
■有對生病的描寫,吃飯時間閱讀可能會想吐(?
■請看到最後,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喔☆
「如果說有一天你不能夠再繼續站在這個起跑點的話,你會怎麼辦?」
我看著在比賽前還有心思問我問題的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不會無法站在這個起跑點上。我是如此地深信著。
離開這個跑道的日子即為我引退的日子,距離那一天還有很多很多的春夏秋冬,所以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還不及去思考這個問題,槍響便逼迫了我、榊、藤岡學長和其他站在起跑點的選手往前邁。
我匆匆瞥了一眼在後方為我加油打氣的那個人,突然想到,若是真的如榊所說,突然有一天我不能夠再奔跑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真的可以放棄跑步嗎?
如果不能跑步的話,我會選擇死亡,還是繼續活下去?
春天的尾聲,我拖著藤岡學長來到神奈川的醫院。
「這種事情還是找清瀬陪你比較恰當。」
被我拜託很久的學長一副大哥哥的模樣拿我沒轍,在我的拜託下只好陪我一起看診,沒有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的打算,卻還是忍不住對我這麼說。
我想了很久,最後只說了兩個字。
我怕。
更多的細節我說不出口,所有的感情就像毛線一樣捲成一團又一團,結論就是不敢讓灰二哥陪我來看報告。
膽小鬼。我對自己如此評價。
冥冥之中,我預感自己會被降下了判決,宛如死刑犯一般,在候診區靜候宣告。
然後,就跟我所想的一樣,命運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AML。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俗稱,血癌,然後順帶還有心臟的問題。
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
或許,沒有遇到灰二哥,我會這麼想吧。但在遇見灰二哥之後,我的世界被添加上了更多的色彩。
不用跑步就可以看見的夜櫻,用跳躍就可以看見的清澈湖水。
我的世界除了跑步開始有了很多的色彩,例如說如何作為王牌指導後輩,如何推雙胞胎去告白,如何給別人亂出主意;我的身邊也出現了很多人,除了給予我色彩的灰二哥之外,竹青的眾人、榊和藤岡學長,還有實業團的大家。
可是,我還是像以往的我一樣,想著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
我呆呆地看著飄落的葉子想,我應該是想死卻又不想死。
灰二哥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跑步而已。
所以,我說不出口。
無法跟他說我不能跑步的事情。
因為,接受治療的話,那些服用的藥物就會讓我違反大會規定,無法參加任何一場比賽。
不能跑步的話,我還能跟繼續待在這裡嗎?
我只能看著凋零的櫻花樹,等藤岡學長幫我拿藥過來。
我對著學長說,拜託了。
不要讓灰二哥知道。
藤岡學長一臉複雜地望著我,沒有說好,也沒有拒絕。
我想相信藤岡學長。
夏天到了,我在暑假的馬拉松大會上看到了榊。
「你他媽怎麼還在這裡?」
嗯……沒有告訴灰二哥是很好,但是告訴榊會很麻煩耶,學長。
榊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對上眼的瞬間,嘛,許是因為我露出了哀求的眼神,他嘖了一聲,向灰二哥借走了我。
是說我應該擁有獨立自主意識吧?為什麼要借我?
我的人權呢,同學?
好吧,這個先不提,我被我青梅竹馬壓在牆壁,被對方逼問著關於我的病情。這個畫面有點不太美好,只可惜是現實。
為什麼不接受治療?
他這麼問到,而我沉默地盯著地板。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想要接受治療。
看我一直保持沉默,榊生氣了。他威脅我,我再不說話,他就要跟灰二哥說我罹患了AML和心臟病。
對此我只好嘆氣,問榊是不是藤岡學長跟他說的。我避開了問題,卑鄙地用問題回覆問題。我猜,榊應該不會發現我的小聰明,誰知道榊看起來更加憤怒。
你再不接受治療會死的。他說。
我知道。我說。我比誰都知道。
被直接點出會死這件事情,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靜。啊啊,大概,我一直想要被人說出我會死的事實吧。
我向我那脾氣不好的青梅竹馬笑了笑。這大概是我們從中學畢業以來,第一次再像幼時一樣笑著說話。
沒事的。我笑著。我可是奧運金牌得主喔。
所以,就幫我隱瞞這一次吧。
就像拜託藤岡學長時一樣,我笑著說出不一般的台詞。就像廉價的連續劇台詞一般。
沒有讓雙親知道,反而是讓不能算是摯友的人知道自己罹患了大概算是絕症的事情。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
你想比賽嗎?還是只是單純—--
榊未盡的話語,我猜到了。我說我不知道,就跟最初的問答一樣。只不過,我補充道,我想繼續留在這個地方,留在可以被強風包圍的地方。
我喜歡這裡。
這一次,榊沒有生氣了。
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哭了,肩頭的制服濕了一大塊。
我問他,你哭了嗎?
他說,你媽的,老子沒哭。
我無奈地伸手抱住了榊,就像小時候他跑步跑不贏我,總是躲起來哭時一樣。我笑他愛哭鬼,他不服氣地說我膽小鬼。
然後,榊推開了我,使我落入了十分溫暖又溫柔的懷抱。
榊恢復了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對抱著我的人說了還給你三個字,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他所屬的隊伍方向走去。
你們說了什麼?雖然沒有辦法看見抱著我的人的臉,但是我知道灰二哥的臉大概有些不爽。
吃醋了嗎?我故意這麼說。雖然灰二哥應該不會因此吃醋,畢竟因為這種事情而吃醋,也太不像灰二哥會做的事情。不過,突然之間,我很想這樣捉弄灰二哥。
大概是因為我快要死掉了吧,我才有這個膽子調侃灰二哥。
灰二哥沒有說話,反而是用更深的力道抱住了我,無聲地向我抗議。大有我不回答就不放手的意思。
怎麼感覺今天都在安慰人啊?
我用極為放鬆、又有些取笑的口氣出賣了同窗。
因為一直不斷跑輸我,所以不甘心地找我哭。
真的嗎?
真的喔。
這是真的。我從灰二哥的眼曈中看見笑著的自己。我想,此刻的笑容絕對不是贗品,我一定是打從心底笑著,貪戀著這人的味道。
——我只不過是,沒有向我最喜歡的人,說出那個只有他不能知道的事實而已。
夏天即將結束,邁入秋天的東京還是十分炎熱,讓人無法離開冷氣。
「灰二哥——如果說,我不能夠繼續跑步的話,我還可以繼續跟灰二哥住嗎?」
我慵懶地窩在懶骨頭上,假裝漫不經心的和在做流水麵線的男人搭話。
然後,男人就像我所知道的一樣輕輕地笑了出來,笑我想太多了,我還可以跑很久很久。
聽到灰二哥這麼說,我安心了,可心中卻也莫名空了一個大洞,有些空虛。
今天的清瀬灰二還是正常發揮,但我卻希望他今天正經一些,賴皮地對我說我可以繼續住在他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發現最近的自己有些怪怪的,總是在想著灰二哥的事情。從我大一到大四,出社會進入灰二哥的隊伍,再到代表國家出賽奧運,我的身邊一直有灰二哥。
會是巧合嗎?
大概不是吧。
因為我一直追逐著灰二哥的背影。
即便灰二哥再也不能跑步了,我還是固執地追逐著他、接近他。在我眼中的灰二哥一直都很遙遠,離我很近,卻又很遠。想要一直待在他身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待在他身旁。
如果我沒有生病的話,我大概不會認真去思考這個問題吧。去思考我待在灰二哥身旁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還有,為什麼我總是想著灰二哥的事情。
阿走,你在想什麼?
灰二哥端著冰涼涼的麵線來到我的身旁問我。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明年也可以吃到灰二哥煮的涼麵。
我誠實地說了出來,灰二哥則是露出了笑容,再次取笑我。
這一次,我從灰二哥口中聽見了,或許是在我被確診後,一直想要聽見的話。
他對我說,沒有如果,因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生活。
我那亂糟糟的心瞬間平靜了下來。
沒有像小孩子一樣不安地持續拋出問句,也沒有故作堅強的說自己沒有胡思亂想。畢竟多說多錯,我有預感,只要我亂說話的話,灰二哥大概就會察覺到什麼。
我靠在灰二哥身上開始吃我的涼麵,就算被灰二哥嫌棄我太熱也不願意起來。
我討厭夏天,因為夏天很容易下雨,一旦下雨,自主練習就會變得要穿雨衣跑。
我討厭穿雨衣跑步,而且下雨天灰二哥的膝蓋會痛。
因為舊傷而感到痛苦的灰二哥,我一點也不想要見到。
所以,我討厭容易下雨的夏天。
但是,此刻的我無比的喜歡夏天。
悄悄地向外頭的晴天祈求讓這樣幸福的日子再稍微延續。
我對灰二哥說,我喜歡你。
灰二哥對我說,我也喜歡你。
秋天到了,這次在東北的比賽只有我、城次和陪城次的城太三個人去,因為夏野的比賽跟我撞天。
「灰二哥居然只讓阿走你一個人來比——」
我沒有發現城次難得沒有喋喋不休,反而是我少見地多花了好多句向他解釋我讓灰二哥陪夏野去,是因為那是夏野的出道賽,而且比賽是在我老家,沒什麼好擔心的。
直到淋浴間的浴簾被拉開,我轉頭和城次對望,從他那震驚的眼神才發現事情大條了。
為了不讓灰二哥知道,我就連神童哥他們都沒說我生病的事情,更何況是像小學生的城太和城次。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我知道總有一天大家會知道,卻未曾想過會那麼快。
灑在身上的熱水是紅色的,但是從髮尖滴落的水珠是透明的。我立刻反應過來,我這是流鼻血了。而且是大爆血的那種。側眼看著排水孔,血水直直的往低處流,甚至還往隔壁的淋浴間流去。
難怪在我隔壁的洗澡的人會突然安靜。一定是被嚇到了。
城次不顧自己還沒穿上內褲,急急忙忙地想要跑出去找衛生紙,整個淋浴間響起了男人們驚恐的聲音。
說句實話,那些尖叫聲比我流鼻血還可怕。
阿走!你沒事吧?
陪城次來的城太風風火火的的跑進來淋浴室,就連皮鞋也沒有脫。手上捧了一大堆衛生紙,看見我的鼻子就想直接塞。
他那瘋狂的舉動被其他選手阻止了,但其他選手看著往排水孔流去的血水,各個還是驚慌不已。即便我說不用擔心,他們還是露出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
最後,還是榊拯救了我。
嗯⋯⋯在這種區域大會還會遇見榊,我們果然是孽緣。
他一進來直接罵了一句髒話,熟門熟路地從我的背包裡拿出毛巾給我披上。
你活該。榊說。這就是不乖乖治療的下場。
對此,我只能苦笑問,可以不要告訴灰二哥嗎。
榊指了指圍繞著我的城太城次,意思是我覺得有可能嗎。
我覺得不能。
⋯⋯早知道就不要跟城次報同一天的比賽了。
什麼治療?
阿浩啊,你在說什麼?
城太和城次焦慮地問榊,只不過榊沒有理他,向其他選手借兩三條毛巾,幫我換掉這一條被血浸成赤色的棉花。
好可惜,這是我最喜歡的毛巾的說。這可是灰二哥送我的禮物。
雖然灰二哥買給我的毛巾很多就是了,但是沒來由的,我就是最喜歡這一條綠色的毛巾。
阿榊你說阿走到底怎麼了啦!
阿浩!
吵死了,我在忙!
不知不覺之間,城次居然開始用暱稱叫榊。這讓我有些吃驚,畢竟就連我也不能叫榊暱稱,因為會被揍。
現階段鼻血流不止的我一動也不動,瘋狂用眼神示意榊,不要他跟城太他們說。但我忘了,城太他們有還一個人可以問。
那就是灰二哥。
被逼急的城太城次打算直接打電話問灰二哥該怎麼辦。
嗯⋯⋯的確,我跟灰二哥之間好像沒有任何秘密,畢竟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有任何狀況,直覺想要去問灰二哥的確很正常啦。
——但這不是完全不行嗎!
是說灰二哥也不知道答案啊!
我覺得,一邊流鼻血、一邊露出驚恐的表情,大概一般人都會認為這是自己對自己的鼻血感到害怕,但我不是,我怕的是讓灰二哥知道。
不想要讓你知道。
不想要讓你擔心。
不想要讓你失望。
不想要讓你無法看見,你所嚮往的高處。
我不想要啊。
在第三條毛巾也染成血色後,榊非常颯爽地丟掉這三條毛巾,對我一字一句地道,你死了。
嗯,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沒必要讓重複吧?
我哭笑不得,轉頭問一直很擔心的雙胞胎,可以不要告訴灰二哥嗎。
城太說,太遲了。
城次說,阿走這個笨蛋。
榊反問,你覺得這毛巾哪來的?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灰二哥會帶這麼多毛巾。
我偏過頭,看見氣喘如牛的灰二哥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裏的媽媽和爸爸。
對不起。我如此說道。
秋天要結束了,不過窗外早就一堆雪人排排站,也可以聽見一群孩子在中庭打雪仗的聲音。真不愧是雪國。
「明天就可以離開隔離病房了,有什麼想要媽媽帶來的嗎?」
天婦羅。
我說完這三個字後,收到了來自母親的死亡視線。
我只好乾笑了幾聲,聲音卻又卡在喉頭,包含早餐和話語,什麼都出不來。瞬間了解自己此刻噁心到不行的我立刻靠在床欄上,瘋狂的乾渴。
想要嘔吐、把自己的胃給翻出來,但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我側眼看著隔著玻璃窗的母親立刻站了起來,擔心地望著虛弱無比的我。
因為遲遲沒有接受治療,我差一點就要直接住進家裡附近的安寧病房。只不過在灰二哥的協助下,住進北海道的一間專門治療癌症的醫院後,時常在母親的臉上看見憂愁。
那是在我升上中學後,難得可以從父母身上接受到的關心。
說是難得也不對。
在我從加護病房和隔離病房來來去去的時間裡,我才知道母親也是一直擔心和關心著我,只不過,她用的方法有些笨拙罷了,就像每年過年都會收到的賀年卡和吵架電話。
笨拙的母親和不擅言詞的兒子。
父親說,這就是血緣的力量,我就跟年輕時的母親一摸一樣。
那時在加護病房,我聽著父親的話語,突然感覺恍恍惚惚、不斷往下墜落。
好痛啊。
等我再次從醒來,只覺得無法呼吸,耳中不斷傳來刺耳的機械聲,還有聽了就讓人焦躁的人聲。
無法呼吸。
果然要死了啊。
不能跑步的話,我寧可死掉。
春天時,我淡淡地想著。
秋天時,我即將迎來死亡。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在死掉之前,還能再見你一次啊。
由於加護病房只准許家屬探訪,每次的訪視時間隱約能聽見母親的啜泣聲。若是狀態比較好,我甚至可以和父親或其他來探病的朋友說話。唯一確定的事實只有在我有精神的時候,我從未見過灰二哥。
每當我頭痛到不行時,我都會在心中抱怨我的前室友兼任大學長,都不顧過往情誼來探望生重病的學弟。但是,當我的意識又回到我的心臟時,我又覺得灰二哥沒有來探望我是正常的,誰叫當初那膽小如鼠的我不敢跟灰二哥說我生病了呢。
只不過有唯一一次的例外。
那次我能鮮明地感覺到心臟緩慢地減緩它的跳動,死神好像要來迎接我的那一刻,我彷彿看見被包得緊緊的灰二哥。我發著高燒,光是要維持意識就很困難了,更不用說去觀察四周的人們。後來我聽母親說,那天他們沒有進來探望我,所以我應該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我卻覺得那時有人握住我的手。
告訴我不要放棄,還有,他不會讓我一個人孤獨的離開。
或許,那是人之將死前的幻影也說不定。可是,我卻想固執地認為那並非幻影,而是真正待在我身邊的那個清瀨灰二。
因為,我好像聽見了誰的哭泣聲。
那個聲音說,請讓我進去吧,就這麼一次就好,等到他好了,我保證再也不會接近他,所以,請讓我陪在他身邊吧。
所以,請不要讓阿走一個人。
真是笨蛋啊。我想說話,可是卻覺得身體異常沈重。
什麼不會接近我,明明是我像個偏執狂般一直追逐著你的身影,想要接近你啊。
是我想要接近你,待在你身邊啊。
我想要待在你的身邊。
因為我喜歡你。
患病之前無法得出的結論,在瀕危之際得到了解答。我發現了自己對你的感情。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感到慶幸,沒有告訴灰二哥我對他的喜歡,不是普通的喜歡;也只有到了這種時候才會慶幸,沒有告訴你這份感情。因為告訴你的話,你一定會更加的擔心我吧?
所以,太好了。
特地拜託學長和榊不告訴你,雖然因此讓他們產生罪惡感。
我一定會被罵的吧。
但我仍由衷地覺得太好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最後還是跑來看我的比賽就是了。
結果到了最後,你還是知道了我生病的事情。
只可惜在最後,沒能見到你。
那次從鬼門關回來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灰二哥的幻影,倒是城太城次來探病很多次。每看我只能待在床上一次,就哭一次,有一次和王子學長他們一起來時,哭到被尼古學長給架出去。
在北海道會開始下起暴風雪的日子,確認沒有持續性吐血、也裝上了暫時人工心臟,在經過兩個禮拜多的觀察和治療,我正式地移入隔離病房,等待普通病房的床位的同時也持續觀察病情和等待心臟移植。
移入隔離病房的過程我是沒有什麼感覺,根據父親所說,我在移轉前一天又發起了高燒,嚇死了當日的值班醫生,所以當我在隔離病房醒來,只剩下一輪明月陪伴著我。
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自己一個人睡覺呢?
那天晚上,一動也動不了的我這麼思考著,腦中卻不斷浮現灰二哥的笑容。
加護病房有隔壁病床的人陪伴和擔憂的護理師,但隔離病房為了不要被細菌病毒感染,只有規律的機械和窗外的風景陪伴我。
稍微有些寂寞啊。
從大學開始,我就開始時不時被灰二哥騷擾,和他一起擠在竹青莊狹窄的房間。在灰二哥畢業後,雖然有一陣子因為灰二哥住院的關係沒有生活在一起,但其實放大時間線來看,我在大二到大四的那段時間,也是一直跟灰二哥住在一起。
大學就一直待在灰二哥身旁了,那就更不用說正式成為實業團選手的社會時期,理所當然的和灰二哥成為室友。為了省錢,直接租了一房一廳的公寓,兩人一起擠在不狹窄的雙人床上,笑說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明明現在的我可以不用和他人一起分享床鋪,可以霸佔整個病床,可是這次,我的心中確確實實地空了一大塊。
這下,我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你又在發什麼呆。
母親不愉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知道我發呆了多久,但是我知道我發呆到讓我媽不耐煩。我覺得如果可以,她會直接越過那扇玻璃揍她的獨生子。
她深深地嘆口氣,像是在對待幼兒一般說,天婦羅不行、炸豬排也不行,除了食物以外的東西,有辦法帶來的東西我都可以帶過來陪你。
相片或小時候你踢過的足球,我都可以從仙台帶過來。
鬼使神差地,我問母親說,那你可以帶人過來嗎。
我坐在病床上和母親對望。人的話,不用進來隔離室,只要說話就行。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像夏天時的我一樣,卑鄙的用問題回答問題。她問我,為什麼不用自己的手機聯絡呢?
我想了很久,最後木訥地回答。
我怕。
我怕被罵。
聽到我的回答,母親沈默了很久,緊接著,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遲來的『母愛』。她突然開始罵我,內容很長,估計是因為之前我太虛弱所以才沒能責罵我吧。不過內容總結來說,大概就是不讓灰二哥擔心所以不告訴灰二哥沒有關係,反正灰二哥不怎麼重要,但是為什麼不告訴父母親很有關係,父母親很重要,還有我拒絕治療很欠打這件事。
可是,治療的話就不能跑步了啊。我反駁道。而且,不是媽媽不准灰二哥來探望嗎!
然後,母親怒極反笑了。她笑著解釋她沒有不准,是灰二哥自己太膽小,不敢來北海道。
灰二哥的確是個膽小鬼。有時候是,有時候則是惡鬼,令全隊上下都害怕的教練大人。想到這裡,我笑了出來,這次在臉盆咳出了血痰和胃酸。
我想吃天婦羅。
此刻,立刻,想吃!
鐵鏽味和酸臭味充斥著我的口腔,但我沒膽再跟我媽說我想吃天婦羅來解這個可怕的味道。
母親對我說,就算不能跑步,我還是可以待在灰二哥身邊。
為什麼。我問到。
沒有為什麼。她回答。
因為你們一直追逐著彼此的身影。
我一直看著你,所以,我一直知道。
走只要走你想要走的路就好。
我和你爸爸只期望你的幸福。
冬天到了,我終於不再嘔吐,得以轉到了普通病房,並且開始等待心臟移植。AML的部分,也因為標靶治療的關係好了不少,對此,主治醫生說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我也覺得是個奇蹟,為什麼不跟我說?」
在我無聊地自言自語,看著藤岡學長的海外比賽轉播時,忽然聽見了很久沒有聽見的聲音。聲音的主人語帶哽咽,像是被拋棄的黃金獵犬一樣,可憐地望著我。
然後,我虛弱地舉起了手。接著,打了灰二哥一巴掌。
灰二哥傻了,我也傻了。
你至少也閃一下吧?
雖然一個將死之人打人的力道絕對不重,但那還是個傷害啊。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打灰二哥。
畢竟,今天的清瀨灰二異常的正經。
我傻眼地看著灰二哥,他那深邃的咖啡色眼瞳凝視著我,好似責怪我居然什麼都不說,讓我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卻又做不到。我真的是個膽小鬼啊。從得知患病的那一天起,只是像往常一般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的晨跑練習、一起去訓練場場上班、下班後一起回家買菜,到了夜晚互相依偎著睡去。
灰二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是握住了我那被針孔戳得面目全非的手,安慰我道,不用打他,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確認我面前的灰二哥是不是真實的。
所以,不要再傷害自己了。我好像聽見灰二哥的心臟這樣說著。
被戳中心中所想讓我有些不滿,想要抽出被抓住的手卻突然失去了力氣直直往後方倒去。早就習慣這個虛弱不堪的身體,我任由地心引力把我往後抓去,卻忘記灰二哥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我。
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我就連感冒都不曾有過,反倒是經常照顧過胃疼和過勞的灰二哥。
真不想要讓你看見身體殘破不堪的我。
灰二哥反射性地抓住我,緊緊地、擁著我。
好久沒有被人這樣給懷抱著,更何況是被喜歡的人抱著。我忍不住在心底期待著力氣不要那麼快地恢復,想要就這樣待在灰二哥的懷中。
你要先跟我解釋醫學奇蹟還說不跟我說這件事?
灰二哥悶悶地問我,口氣中充滿了自責。我很想跟他說這不是你的錯,同時我也知道,即便我重複再多次,灰二哥還是會自責,因為清瀨灰二就是這樣溫柔又堅強的人。
這樣溫柔又堅強的男人就是我所戀上的人。
能夠喜歡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忍不住輕笑了出來,笑不到一秒鐘就開始瘋狂咳嗽,讓灰二哥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又笨手笨腳地把我輕輕地放回床上。我看見他瞪大了雙眼,此時他才發現我身上穿了點滴之外,還有兩三根管子從外往我的身體內鑽去。
完全不痛喔。我主動地向灰二哥解釋。我的人工心臟可是很厲害的,而且灰二哥介紹的這間醫院也很厲害,AML幾乎可以說是痊癒了。
誰跟你說這間醫院是我介紹的?
藤岡學長。
把我出賣給我同窗的學長今天被我出賣給他同窗。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仗著病患身分的我十分不負責任地想,完全不害怕被學長報復。
誰也不願意打斷這重逢的感覺,靜謐的氛圍包裹著我和灰二哥。
我入院的空白時間也給我們帶來了距離,使得我們不像一個半月前那麼親密,只不過我一個人住的雙人房給了我們很多的時間可以好好地組織話語,讓我們得以去思考到底什麼話語才不會給對方帶來任何傷害。
不生氣的話我就跟灰二哥說。
我打破了僵局開始耍無賴,而灰二哥就像過往一樣,溫柔地看著我,說出了令人害怕的台詞:
你還知道我會生氣啊?嗯?那你還敢拒絕治療?嗯?
⋯⋯我死定了。嗯。
我不應該期待灰二哥不會生氣的。我偏過頭看著我的機械點滴架滴滴答答,為我自己上香,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醫生說會是奇蹟的原因啊,畢竟我之前抗拒治療—--
看我開始模仿他改變話題的手法,灰二哥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把放在一旁的鐵椅拉了過來,坐在我的身旁聽我說話。
只不過自使自終,他都沒有鬆開我那破破爛爛的手。
雖然手腳冰冷又無力,我卻確實地感覺到那令人貪戀的溫度。
等我說完醫生的感嘆結論後,我才敢轉頭回望灰二哥。果不其然,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不想要讓你擔心才不想要讓你知道,但現在看來,我之前的所作所為都錯了。
灰二哥問我,為什麼我要露出這麼哀傷的神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從鬼門關回來後,我更加地堅信不能讓這人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即使不會給灰二哥帶來快困擾,這份感情也會絆阻到灰二哥的未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只會讓灰二哥更加地痛苦。
可是,時間宛若回到大一那年相遇的春天,身體比大腦的反應速度還要快,話語直接脫口而出。
因為灰二哥你看起來很痛苦,而我不希望你這麼痛苦。
當我說完後,我這才發現我不小心把真心話給說了出口。明明不想要把真心說出來,帶給你困擾。在離開你的身邊之後,我才發現我已經不能離開你了。
可是我的心卻不斷地要我繼續把話語說下去。
如果不能跑步,我寧可死掉。我靠在灰二哥懷中說這種不像我會說的話。
我知道灰二哥此時的心情肯定很複雜,感覺不到疼痛的人工心臟隱隱作痛,我無法分辨那是真的疼痛還是心痛,唯一知道的只有這個疼痛不是假的是真的,比手術後、麻醉藥退掉還要痛。
沒事的,不要露出這樣難過的表情。我就像今年夏天時的我們一樣,安慰著大概在鬧彆扭的灰二哥。我對他說很像情話的話,我會心疼的。
不想要讓你知道,最後還是讓你知道了我生病的事。
不想要讓你擔心,但是到了最後還是讓你擔心了。
不想要讓你失望,只不過這樣懦弱膽小的我一點也不堅強,大概還是會讓你失望了。
不想要讓你無法看見,你所嚮往的高處,可是現在失去心臟的我註定無法讓你看見更加寒冷又美麗的天空。
所有的不想要都無可奈何的成為了『要』,全都讓你知道了。
我真是沒用啊。
就連守護喜歡的人、讓他不要哭泣也做不到。
不要哭了啦,明明是灰二哥要我說的,讓灰二哥哭了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用紮著蝴蝶針的另一隻手撫摸著灰二哥的臉龐,用盡力氣擦拭掉他臉上的淚珠。只不過灰二哥此時的淚腺像是罷工一般,完全沒有想要停止掉淚的意思。
他哭著卻又十分沈穩的問我,為什麼要說出不能跑步寧可死掉這種話。
我頓時愣住了。
因為我想要一直待在你身邊,不能跑步的話,那不就不能待在灰二哥身邊了嗎?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串連起來了。
我待在你身邊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宛若跑步一樣自然,就是因為想要一直待在你身邊,所以跑步不再是我的氧氣,而是我待在你身邊理所當然的理由。
所以,我才會想,如果不能跑步,那我寧可去死。
真是笨蛋啊。
灰二哥就像以前一樣,看穿了我的一切,頂著比哭泣還要難看的笑容——呃,雖然他的確已經哭了——對我說我在生病之後一直很想聽到的話語。
就算阿走不能跑步了,你還是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們一起生活。
我喜歡你喔,阿走。
聽到這番話,眼前的灰二哥突然蒙上了一層霧。霧茫茫的,看不見喜歡的人的輪廓
那就算移植了心臟,還是不能跑步的話,我還是可以繼續待在灰二哥身旁嗎?
我近乎哭泣地呢喃道。
灰二哥屈身抱著我,在我耳邊對我溫柔地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
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冬天的尾聲,我被我喜歡的人裹的死死的,在雙親的死亡視線下,被他抱去醫院隔壁的公園看還沒融雪的雪祭。
「我說!灰二哥!」
我隔著口罩、毛衣、兩層圍巾、羽絨衣和大衣對著喜歡的人的耳邊大喊。
「我喜歡你!」
然後,我差點摔在雪地上。
望著滿臉通紅的戀人,我忍不住心想該不會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在同一個頻道上吧?
你不是也對我說了喜歡嗎?
嗯?
有沒有在同一個頻道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們回到醫院之後,灰二哥拆了我身上厚重的裝備,改成把自己的臉裹的密不透風。
聽說在那之後,母親是真的不准讓灰二哥來探望我。
春天再次來訪,我待在仙台的老家當啃老族。
據說等到他釐清自己對我的感情之後,才能夠來仙台找我。阿雪學長他對著我如此說道,而我只能哭笑不得地望著捧著一束花、帶著親友團來助陣的男人對我說。
「即使是死亡也無法使我們分離,你願意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嗎?」
我覺得我新的心臟無法承受這個壓力,但我還是笑了。
比當年得到奧運金牌時還要開心地笑了。
我願意。
我如此回答。
After Running 1
看著眼眶泛紅的婦女,清瀨灰二輕撫著剛睡著的未婚夫的頭髮問道。
「我以為您會反對。」
「我想啊。」婦女露出了和阿走一摸一樣的面癱臉,但可以明顯感覺到她的不悅,「要不是這孩子思念著你,我哪會這麼簡單同意。」
在加護病房呼喊著你的名字,看著與一次又一次死亡擦身而過的孩子,誰不會感到心痛。
「因此,我們只祈求他的幸福,僅此而已。」
然後,就在灰二打算露出笑容前,他的嘴角僵住了。
「所以如果你幹辜負我兒子的話,你就死定了。」
被藏原走的父親緊抓著肩膀的灰二突然覺得有點冷。
「⋯⋯請問一下,是哪個層面?」
阿走的父親笑了。
「看情況,社會跟物理層面都可以喔。」
「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倒是可以給你自己選。」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讓腹黑家庭養育出一個天然屬性的兒子?
這是在和藏原走結婚後,清瀨灰二一直無法理解的七大不可思議。
After Running 2
知道阿走病情穩定、並且和灰二互通心意之後,被罪惡感(和灰二冰冷的眼神)淹沒的榊和藤岡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然後在某天早晨,兩人一起敲開了王子家的大門。
「你們有沒有打算舉辦一個清瀨灰二清算大會?」榊冷冷地說。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藤岡親切地笑著補充。
After Running 3
「清瀨灰二,請問你是否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
「我反對!」
「請問,接受搶婚嗎?」
清瀨.三十歲.終於取得岳父岳母同意結婚.灰二此刻風中凌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髮小和新郎的髮小搶走自己的愛人,並聽著自家母親和損友的笑聲,和神父乾瞪眼。
誰可以解釋一下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被搶婚了呢,清瀨。」阿走的母親打趣道。
灰二無奈地抓亂被髮膠定型的頭髮,向自己的岳母說:
「是啊,看來只好自己去搶回來了呢。」